1,
谈丽的公公因病去世,婆婆想把那套房子卖了,免得看了伤心。婆婆在湖边近郊的地方还有一套小房子,空气好,她想自己在那边种种菜养养花。
这话里透露了两层意思,第一,老太太不想跟谈丽两口子搅和,将来他们有了孩子,老太太是不会帮带的;第二,房子卖了钱归小两口,作为母亲和婆婆,她的义务尽完了。
谈丽觉得挺好。那房子虽然老,卖一百多万没问题。一百多万耶,在这个三线城市有无尽的可能——可以换豪车,或者投资个培训机构,或者把现有的房贷还完,或者在决定生孩子时请金牌月嫂……这一百多万可以让她打个漂亮的翻身仗,她一时间还没想好怎么分配。
卖房子的120多万,是老公大枝收的。谈丽说,你把钱转我卡上。大枝说:“要不然我转一半给你。”谈丽警觉起来:“我就是怕你乱花才让你转给我,你要留一半是什么意思?”大枝说:“给你一半还不行吗?你要钱是为了心里有底,我也想要心里有底,再说这房子是我爸妈的。”
杠了几句,谈丽没杠赢。她让他发誓钱不乱花,不可以买风险在R2以上的理财,不可以炒股、买基金,创业必须两人商量……一系列要求大枝都答应了,谈丽就让步了。男人有时候也像孩子嘛,他也需要钱来压口袋,谁不喜欢数自己存款后面的零?
2,
那天谈丽在家打电话,对方让她记一个号码,她一时情急把大枝的手机拿过来记。正往上输入数字,忽然看到银行发来一条理财信息,大意是现在买什么什么产品有什么什么优惠。谈丽怕大枝上当,就把那信息点开看了一眼。这一看不得了,往上翻,大枝分5次给一个叫李维雪的人转账28万。
他搞外遇!而且这么大手笔!
谈丽觉得脚下的地面变成了沙子,哗哗流动。
当她铁青着脸找大枝理论时,大枝皱了一下眉头。
出轨被逮到居然只皱一下眉头。正常情况下,不应该是脸色刷白?他如此沉着让谈丽绝望了,一个没把这么大的事当大事的人,还能过得下去吗?
没想到大枝缓缓地说:“李维雪是我……妹,同父异母的……我爸临终前交待过我,叫我帮她……”
谈丽用了半分钟才缓过神来:“什么?!”
大枝说,李维雪是他父亲在外面和一个寡妇生下的小孩,不需要做亲子鉴定,她如果有兴趣,去看一眼就知道有多像他爸。寡妇去世之后,这个妹妹一直生活得不好,结过婚,离过婚,现在在工地上负责算账,一个月挣三千来块钱。他是为了父亲的遗言,才出钱帮她在县城买个房子。
“就只给这么多,以后不会再给了。”他艰难地说。
“你什么时候知道她的?”
“我爸去世的时候。”
“见过几回?”
“五六回吧。”
“人怎么样?”谈丽想问的是,她是不是贪得无厌。
“太老实。其实长得不算差,但土得很。你看我爸长得多好,大高个子,高鼻梁,她长得跟我爸一样一样的,可惜了。”
谈丽想了想又问:“有相片吗?”
“有。”大枝把手机拿过来,给她看一张相片,果然是女版的公公。
她再问一遍:“这帮到什么时候是个头?”
“帮完了已经。她也知道我有家庭,她也不想拖累我。”
“那要万一她哪天再婚又有更高的要求呢?”
“我们没有你想的那么亲,这不是才认识嘛,而且我是为了我爸的遗言。”
谈丽把气喘匀了才骂他:“这么大的事,你为什么瞒着我?你别告诉我是因为你怕吵架,早晚我会发现,早晚都会吵架!你脑壳里是猪屎!”
大枝很窘迫:“我觉得这是我爸的丑事,你晚一天知道,总比早一天知道要好。”
这一架告一段落。怄了一个星期的气,俩人才又重新亲密起来:啊哟真想象不出来爸能做出这种事;那寡妇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;他们是怎么好上的;我看那女的底板不错,她妈长得应该也不赖……哎,都说现在社会开放,过去也挺开放的嘛。
3,
谈丽再去看婆婆时,充满了同情。婆婆是小矮个儿,精瘦,干什么都噌噌快,手脚异常麻利。而且她很讲道理,她绝不是网上写的那种喜欢无事生非的婆婆。她在门前种了菠菜、小白菜、香菜,长势喜人。她还弄了一些整齐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竹竿,准备等夏天来了搭黄瓜架子。她做得一手好菜,谈丽每次回去都吃撑。
临走时婆婆给谈丽的车上装土鸡蛋。“小谈呀,最近大枝没惹你生气吧?”她问。
谈丽被她问愣住了:“他有啥可惹我的,我们好着呢。”
“那就好。大枝那个性格,不机灵,你别跟他一般见识。”
谈丽开车回家的路上反复回想这几句话,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儿,好像婆婆知道了什么似的。不过也有可能这次是她一个人单独回去的,婆婆只是随口问问。
谈丽给大枝打了个电话,问,你妈真的不知道李维雪的事?
大枝回答得很肯定:“她怎么可能知道!我爸说了,绝不能让她知道。”
哦,那就是谈丽自己多心了。
公公生前对谈丽不错,替他兜着秘密也应该的。至于那个李维雪,她盯紧点别让大枝再花大钱就行了。
4,
谈丽终于有机会见到了李维雪,确实跟公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黄皮寡瘦,骨骼却粗大,笑的时候脸上有铜器的光泽。
寒暄之后去吃饭,谈丽打了一下李维雪的胳膊:“这种亲应该早点认,差点让我误会!”李维雪一时间手足无措,只好摸摸被她打过的胳膊,笑道:“你的手真重。”
一顿饭吃完,两人有了点姑姐的意思,但也不是真正的亲密。谈丽防着她,她也领会得到这种防备,两个人说着笑着,表情熠熠发光,但心里是隔山隔海的。不管怎么说这算是正式见面,对李维雪起威慑作用,她得让她知道,这个家还是她在当的。
李维雪表现得也算让谈丽满意,她感恩戴德,一个劲儿感叹自己出生在“那样”的环境,又遇到“这样”一对好人。
对于“那样”,她也描述得很周全。她说她妈到死住的都是土房子,一下暴雨娘俩都怕房子会垮。她知道自己没爸,但有个“叔叔”经常来看她们,送吃的送钱,她就把那“叔叔”当成了爸。只可惜到最后都没能光明正大的相认。现在她去扫墓也叫不出“爸”这个字,活了这么多年没叫过这个字,对它又渴望又抵触,叫不出口。
有一瞬间谈丽觉得她蛮可怜的。再一想天下可怜人太多了,她可怜得过来吗?给过她将近30万,够吓人了。以后逢年过节还要帮衬她呢。
5,
不久李维雪又找了个对象,是个包工头。要说有钱吧,确实人家开着四十多万的车,要说没钱吧,确实他欠着一堆三角债。嗐,过日子比平常老百姓强一点而已。谈丽觉得她找这么个对象也算匹配,一个当老板一个负责财务,互相拿捏,小姑子不必完全服软。
一天谈丽加班到很晚,凌晨才到家。回家之前听大枝说叫了一堆人到家里喝酒,但谈丽到家后还是惊到了。
家里没别人,就一堆空酒瓶和外卖的剩菜,看上去应该是七八个人在家里吃过喝过然后四散了。只剩下李维雪和大枝睡在沙发上。他俩各枕一头,沙发还没有长到能让他们脚对脚的地步,所以他们的腿是搁到同一条毛毯里的。这在农村里叫“统腿儿”。他们的姿势那么自然,那么毫无顾忌。谈丽没有兄弟,她不知道兄弟姐妹成年后还可以睡成这样,她顿时来了火,把大枝叫唤起来:“几点了?有病啊?房间弄成这样也不收拾。”
她声音很大,是为了吵醒李维雪。李维雪醒来,很小声叫一句“嫂子”然后开始发呆。谈丽问:“几个人喝的?”大枝说7个人,他把名字都报了一遍,并没有李维雪的对象。李维雪说她家那个包工头出去应酬去了,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应酬。大枝递给她一个制止的表情。她准备说出的抱怨想必大枝都听过,夫妻俩对这些内容的释义估计有所不同,大枝听来会叹惜,谈丽听来只会考虑会不会损伤她的利益,所以大枝不让她说太多。谈丽站在旁边,倒像是个外人,虽居高临下却毫无办法。
醒了一会儿酒,李维雪问在哪倒水喝。谈丽把一杯摇摇晃晃的水没好气地递给她,一走近就闻到她的脚滂臭。李维雪喝完水要走,大枝去送她。的士不好叫,大枝好一会儿才回来。在这中间谈丽琢磨一件事,大枝真的是才知道李维雪的存在吗?刚知道就能拿将近30万给人家吗?换她是做不来的。何况他俩还睡成这样,不像才认识。她那么精明的婆婆从始至终对私生女的事都没有耳闻?她几乎不信。
最重要的是,大枝和李维雪的感情到底有多深?都能睡成这样,谈丽有点摸不着边儿了。
6,
谈丽决定对婆婆旁敲侧击。
婆婆正在大棚里忙她的瓜菜,她指着一只西红柿说:“你看这种长裂口的,你在市场上是见不到的,你拍个相片看看,这种裂口里面有一颗一颗的亮亮的,那才是西红柿的果肉,没点生活经历的不知道。”
“有阅历的人就什么都知道吗?该知道的,不该知道的,都知道吗?”
“该知道的知道,不该知道的不知道。”婆婆回答得有条不紊。
“那要是自己家那口子,在外面养了小,聪明人也第一时间知道吗?”
多少有点突兀,但婆婆并没有震动。似乎她什么都了然于胸。停了一会儿,她说:“也不叫养小,没有养,只是发贱。走,回去吃饭吧。”
婆婆炒了几个青菜,火候都特别到位,技术堪比五星级酒店的大厨。谈丽却吃不进去,她又把话题往李维雪身上引:“妈,你怎么会觉得那不叫养,一分钱不花是不可能的好吧。”
“花点小钱就睁只眼闭只眼。”
“您早就知道?”
“这种事能捂得住?”
“您不生气?”
“我生不出伢,才抱养大枝,但毕竟不是亲生的,老头子想在外面有个亲生的,也能理解。”
谈丽停止了咀嚼。大枝竟然是抱养的!听婆婆这口气,大枝早知道这事,婆婆也以为她已经知道。可对她来说是晴天霹雳!谈丽得装作若无其事,实际上她快要爆炸了:
“那女的到我家来过,她和大枝喝多了酒,在一个沙发上统腿儿睡。”
“不像话。”婆婆说:“小时候我就跟他说,少跟不相干的人来往,他不听,那个姑娘,今天来骗走个铅笔,明天来骗走块橡皮。我跟老头子说,这俩孩子挺有缘份,要不然订个娃娃亲算了。老头子以为我不知道,竟然当真,说等大枝长大了问问他。等大枝大学毕业,老头子跟傻子一样认认真真说这事,大枝不干。”
“为什么不干?”
“他说穿开裆裤就一块儿玩,怎么能突然当夫妻?再说他念的好大学,那姑娘高中都没毕业,也谈不到一块儿去。”
婆婆说:“谈丽,我知道老头子临走前跟大枝交待过什么,你是个有把握的人,财产你得自己搂好,至于别的,不可能有什么事,要有,早就有了。”
7,
谈丽回去的路上都是懵的,她对大枝绝对信赖,可是他在大事上半点都不吐露,心有多深?
婆婆说俩人要有事早就有了,可是婆婆说话肯定是站儿子,谁能肯定他俩真没事,也许早就有事了呢。
到家后谈丽黑着脸,大枝回来了,他说:“你最近很孝顺啊,比我去看我妈还勤。”谈丽依旧黑脸,大枝这才问:“怎么了?”
“你跟李维雪到底认识多久?”
“……跟你结婚后,真的只见过五六回。”
“结婚前呢?”
他不吱声。
“我问结婚前呢!?”谈丽一拍桌子,把大枝吓得一蹦。
“上小学时我是在村里上的,跟李维雪住得近,经常一块儿玩。”
“你什么时候知道她是你妹的?”
“村里人老开我们玩笑,我大致懂一点。后来,我上初中我们就搬到县里住了,再然后我爸做生意,我们在市里买房子,我就跟李维雪完全没联系了。”他一边说一边竖三个手指,表示自己在发誓。
“现在又认回来,激动不?”
“………”
“你是抱养的,你俩没血缘关系哦,睡觉还统腿儿呢。”
大枝急得一下跳起来:“你怎么把我想得跟畜生一样?!”
他解释:“那天是喝多了,具体怎么睡的我都想不起来,但是你不要污蔑我!要是真有什么事会在沙发上睡吗?”他噗哧噗哧喘口气:“行了行了,老婆,我把剩下的钱转给你,以后什么都是你当家做主,我就当个透明人。”
大枝当真把剩下的钱转过来,他说李维雪现在找的男人喜欢到处借钱,让自己身无分文也好,省得李维雪的男人打主意。他还说自己是抱养的这事他从6、7岁就知道,他没有坦白是因为怕谈丽对他父母不亲,其实父母对他特好,跟亲生的没区别。他觉得自己有错又不知道有什么错。
8,
晚上谈丽让大枝滚去客房睡,他老老实实去了。半夜,门锁的舌头轻微响,大枝鬼鬼祟祟出现在黑暗里。谈丽大喝一声:“干什么?要死啊?”
大枝挪到床边上:“老婆,老婆?”
大枝说:“以后不经你允许,我绝不去见李维雪。”
“那是你妹,逢年过节的不走动,你想让别人议论死我?”
大枝一听这话,赶紧掀起被子钻进去,彩虹屁拍起来:“老婆你真让我感动。”
“滚。这么大的事你跟瞒外人一样。”
“不是,”大枝说:“我不想瞒你,可是,因为这样一个家庭,我很为难,也很没面子,你爸妈都是高知,在学校上班,环境又单纯,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稀奇事,我害怕……你知道吗,咱俩有什么事关上门都可以解决,可我怕你父亲戴了有色眼镜看我,我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了。”
“别的还有什么事瞒我没有?”
“没有,就这一件事。我爸不检点,我妈不管事,你也可以说她助纣为虐。我的亲生父母是我妈的一个远房表姐,老两口都去世了,他们活着的时候没有来看过我一眼,就这些。”
“你真没想过跟你妹成个娃娃亲什么的?遂了你爸的愿?”
“真没有,小时候一块玩儿过,不懂事。长大了差距大,没话说,她也硬气,不愿意来认我。要不是我非要给她钱,她还不肯见我呢。”
谈丽想想,也是,如果自己是李维雪,也会对亲情充满恨意。到底是谁的错已经无法追根溯源,算起来都是可怜人。
她叹口气,说出耿耿于怀的那事:“你俩怎么能在沙发上统腿睡?”
“我喝多了怕吐在床上,就拽条毯子盖上随便睡了,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有人抢我毯子,力气又大,脚又臭,我还以为是个男的。醒时我也惊了。谈丽,你有没有发现,钱,时间,你,其实都是我和她之间的融化剂。”
“呵。”她笑起来。这嗤之以鼻的笑掩藏了很多内容,他们谈恋爱6年,结婚两年,这中间都过得特别乏善可陈。这么大的事,表面上是吵,实质上给婚姻增加了很多兴奋点,她觉得感情又变得大风大浪起来,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了递进。她看到更具体的他。
“你保证以后什么都会跟我说实话?”
”我保证。“
“行,那我问你。”谈丽把脸转过来:“你认识我之前,谈过多少恋爱?摸过多少胸?和几个女孩上过床?”
大枝这才“轰”的笑一声活过来,把脸埋在被子里哀嚎,能换一个系列问吗?比如问李维雪的妈和他爸是怎么好上的,据他从小到大的耳闻,那能讲出很多很多版本的故事来,虽然有点丑,但毕竟丑的是他爹,他还是愿意讲的。